中医药有理由卓然昂首于世界医学之林

  中医药学是一门什么样的科学?它与文化、科学有何关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刘长林、江怡两位教授从哲学的角度对文化、科学、中医药学的内涵及其相互关系进行了精辟的阐述,本期特刊发他们的部分观点,希望能对中医药理论的发展和提高,提供一些认识论方面的参考

  科学的多元性与中医药生存发展的哲学依据

  刘长林  男,1941年出生。1963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本科毕业,同年进入中国科学院哲学所(现中国社会科学院),曾在《哲学研究》、《哲学译丛》杂志、美学研究室、中国哲学研究室工作。1988年任研究员。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哲学、信息哲学。主要著作有《内经的哲学和中医学的方法》、《中国系统思维》等。

  中医药历经几千年没有被其他的医学体系所取代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很多人说,是疗效。然而,决定中医疗效的中医基础理论的科学性,却一直受到一些人的怀疑。近日本报连续几期刊登了因《南方都市报》一篇题为“‘中药诗人’之恨”的文章,所引发的中医药业界人士的一致的口诛笔伐。其中一篇题为《再识“赛先生”——从南方某报一篇贬损中医药的短文谈起》的评论文章,强烈呼吁学术界应该对科学的概念重新定义,以期对中医药的科学性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有人说,任何问题,都能在哲学上找到根源。抱着这一想法,记者走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专门从事古代哲学研究的刘长林教授。

  刘教授多年从事中国古代哲学研究,对脱胎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医药有着细致的研究和深刻的认识。“骂中医者有些情绪化,但是,这件事的确让我们反省,中医药现状中出现的种种令人困惑的难题的根源在哪儿?依我看,是在对科学的哲学观念、理念上存在有认识误区。”刘教授郑重地说。

  走出“科学一元化”的误区 建立科学多元化的观念

  对《易经》和东方文明有极深邃独到的研究和体悟的一代心理学大师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G.Jung,1875~1961)曾这样写道:“几年以前,当时的不列颠人类学会的会长问我,为什么像中国这样一个如此聪慧的民族却没有能发展出科学。我说这肯定是一个错觉。因为中国的确有一种‘科学’,其标准著作就是《易经》,只不过这种科学的原理诚如许许多多的中国其他东西一样,与我们的科学原理完全不同。”荣格的这一论断在当时是对“科学一元论”的重大冲击和挑战,在我们今天看来,它的这一论断确实闪现了真理的火花。

  刘教授告诉记者,由于诸多历史因素,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几乎很自然地总是以西方的科学与文化为尺度,来诠释和衡量一切学术。还有许多人坚持认为中国没有或缺乏科学精神与科学传统,并视此为中国落后于西方的主要原因。这种“科学一元论”的紧箍至今依然束缚着一些人的头脑,这是中医面临种种困惑的根源。其实,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不仅文化是多元的,科学也是而且应当是多元的。因为宇宙是无限的,大千世界是极端复杂的。即使在有限的时空范围内,也包含着无限的多样性、层面性和可能性。这就决定了人类的科学认识活动和科学成果,包括基础自然科学,可能而且应当形成不同的科学体系。而作为中医学母体的中国科学,正是人类多元科学中的一元。那么,多元的科学知识体系是如何形成的,它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呢?刘教授为记者作了如下讲解:

  两种时空选择与科学的两个源流

  时间和空间是物质存在外部联系的两个基本环节,二者构成了人类一切认识的基础和出发点。时间和空间虽然不可分割,但各有其独立意义。空间的特点是广延和并存;时间的特点是持续和变易。时间性虚,空间性实;时间的本质趋向综合与整体,空间的本质趋向分解与并立;时间只能共享,空间则可以由强者去切割和占有。这些概念的定位,直接决定着人类描述自然万物的整体框架。

  在人类的认识史上,主要(并非全部)有两大类时空选择。一类是广义物理时空选择,为西方人的主要传统(并非全部);一类是广义生命时空选择,为中国人的主要传统(并非全部)。

  1.西方人的时空观。西方人在传统上视空间重于时间,把世界看作物理的世界。所以西方人喜爱分析,侧重研究事物的有形实体和物质构成,在群体中强调个体的独立价值,在整体中注重局部的基础作用,因而具有分割研究和实验室孤立研究的传统。面对世界,他们习惯地将主体与客体对立起来,同时以人作为万物的尺度,主张征服自然。西方人趋于外向思维,关注事物在空间中的机械运动和物理、化学变化,因而在力学、物理学、几何学、形式逻辑方面很早就取得了突出成就,并对整个西方科学与文化产生了深刻影响。

  2.中国人的时空观。面对茫茫宇宙,中国人着眼于时间的流动和延续,把对时间的体察看得重于对空间的度量,视天地万物为有生命的存在,视自然界为生命不断孕育演变的过程。中国人立足于整体,认为整体是生命的基本特征,整体和生命的主要存在形式是时间。而时间一维不可分割,故重视生命和着眼时间又加强了整体观念。中国人很早即认识到生命整体的内部及生命整体与外部环境之间存在着相需互依的联系。对这些联系的破坏,将意味着生命的完结和时间的中断。因此,中国人推崇天人合一的心境和处事原则。这样的思维方式和由此而形成的基本观念,决定了中国人在认识世界时,偏重综合而不是分析,直觉而不是归纳,取象比类而不是公理推演,整体观察而不是分割实验。注重研究的是世界和万物的生成、演化和持续,而不是其实体构成及其空间中的展开。

  我们可以认为,正是由于对时空的两种认识路径的不同,对人类曾经并将继续产生重大影响的科学,至少有两个源、两个流,而决不是一个源、一个流。简而言之,主要发源于古希腊的西方科学偏重分析还原,着意形质实体,目的在于征服和控制自然;发源于黄河、长江流域的中国科学偏重综合整体,着意功能虚体,目的在于尽物(人)之性,共存共荣。

  “体”科学与“象”科学的学术地位

  如上所述,世界有空间和时间两大方面,空间方面显示为“体”,时间方面显示为“象”。“体”指形体、形质;“象”指事物自然运变的动态表现,即变动着的现象。这两个层面正像时间与空间的关系那样,二者相融不可分割,却又各成体系,各有自己的规律。对“象”规律的揭示和研究,可称之为象科学,对“体”层面的认识则称为体科学。

  倚重对立和斗争,强调事物的相互排斥,不可相容,是整个西方思想的主流传统,这就直接影响了他们难于承认和理解充满了对立和斗争的流动变化的现象世界,还有确定性、稳定性和规律性。在他们看来,现象是转瞬即逝的,稳定而又可重复的规律和本质只能躲藏在现象的背后,属于支配现象的另一个世界。虽然他们对时间也有重视,但是只是将时间看作空间画面的连续。这就决定了西方科学传统总是在人为控制和人为设定的条件下研究事物的运动与过程。其所得结果一般可以用数学公式表达,条件具备时结果可以完全重复。但是,这样的科学方法以丧失现象的丰富性、个体性为代价,其成果只能在严格控制或严格设定的条件下才能实现。

  与之相反,中国古人将宇宙主要看作一个无限演生的过程,而不是万物的并列存在。视宇宙为生生不息的大化流行,是中国传统文化普遍接受的看法。与此相应的是,中国人偏重从自然生成角度去理解各类具体事物。《周易》经传、历代贤哲和各行各业的学人几乎都对“时间”因素特别下功夫加以研究,在延长时限,提高时效,创造和把握最佳时机等方面有精深论述。时间一维,不可分割,不能占有,只能共享。因此,中国人以整体的眼光看世界,以“保合太和”为万物共存共荣的根本原则。这就决定了中国人采用意象思维,在认识论上主张主客相融,着眼于事物的“象”的层面,认为现象本身即存在支配事物的规律而应当积极寻索。

  象科学和体科学各占时空的一个侧面,具有对立互补的关系。在认识过程中,无论象科学还是体科学,为了建立自身,都必以相对牺牲对方为代价。二者相反相成,不可通约,不可替代。

  但是,在西方传统思维的影响下,一段时期以来人们坚持认为事物的本质和规律虽然最终要通过现象世界显示它们的作用,但是它们似乎超离并高于现象世界,而且惟有它们代表并实现世界的秩序。而与之相对的现象世界,则常常被排除在秩序和理性之外。正是由于人们对“体”和“象”的认识价值的不同,从而决定了这两种科学在现实中学术地位上的不对等。

  中医学属于象科学  西医学属于体科学

  明白了科学的两个源流及其各自的特点,我们再来看看脱胎于中国科学与西方科学的中医学和西医学的学科特征。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作为中医学说理工具的阴阳五行的本质。阴阳观念的形成源于日光照射。日月往还带来昼夜寒暑,故阴阳是一对时间性范畴。而五行之核心为四时,故阴阳五行的本质是时间,这就决定了中医学的全部内容和所揭示的生理病理具有鲜明的时间性特征。例如,五藏配属春夏秋冬四(五)时,十二经脉相应十二月,精气分先天后天。所谓“辨证”也主要在于认识人身整体病理变化在运行过程中不同阶段的表现,而不具有或仅局部具有空间定位(解剖学)的性质。从方法上说,中医学常常不是直接治“病”,而是助人,是“赞天地之化育”(《中庸》)。它不是直接针对“病”之“所在”,而是“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易传》),即帮助人恢复和提高人自身具有的与“病”相对应的调节能力,以调动和激发人的生命潜能,从而实现祛病健身。这正是天人合一、主客相融在治疗学上的体现。所以实质上,中医学是一门着重把人视作生命功能状态和信息传导的流动过程,研究人身生命运动的时间性规律的学科,属于象科学。

  西医学受西方科学思维的影响,以解剖学为基础,主要把人视作器官、细胞、分子团和化学元素的空间联合体,着意弄清组织结构和病理变化的精确定位与形态。病因学致力于寻找有形的致病因子,然后依靠人工合成药物或其他治疗手段,直接排除病因并修复受损的人体部件。从本质上说,西医学主要研究的是人身生命运动的空间性规律。所以,西医学总体上属于体科学。

  中医学具有巨大发展潜能

  人是生物机体、心灵道德和审美求真的统一,是形和神的融会。“象”比“体”敏感和丰富。以“体”为本位的医学,难于包容人的社会道德和心理精神层面。而以“象”为本位的医学,通过察看人的气象,自然将人的精神世界纳入其中。

  西医学作为体科学,对人体物质构成的研究,主要采用抽象方法和分析方法。在认识过程中,不得不把生命的丰富性、生动性、整体性舍弃,将复杂多变、充满个性的生命整体还原为简单的构成单元和枯固的一般。而中医采用意象思维的方法,在认识过程中能够执简驭繁,保存现象的丰富性、完整性,不做任何破坏,使经过辨析而被确认之“象”,囊括关乎患者疾病的全部要素、变量和参数。中医辨证的优势就是能够把类别和个别、共性和个性、常时和瞬时很好地结合起来,做到更为生动的把握。

  刘教授最后肯定地说,从中、西医学产生的时代和现有的规模来看,二者存在较大的差异和距离,但从科学文化的多元化发展来看,中医学有存在的理由和向前发展的巨大潜能。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医在充分发挥自身特长的情况下,合理吸收西方科学思想营养和现代科技成果,经过创新,一定会为人类作出更大的贡献,一定会再度焕发出夺目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