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各家学说发微

裘氏对中医历代各家学说的研究颇多心得,曾积其多年研究成果,主持编撰了《中医历代各家学说》,受到学术界的重视。他研究各家学说主张“不要先存成见,既不轻易否定,也不盲目接受,特别是某些遭人非议的学术观点,尤当独立思考,并经过临床的反复验证,然后提出己见”。裘氏对各家学说的研究涉猎甚广,不能一一枚举,只能择要举例,以示一斑。

(一)各家学说的渊源

一般谈各家学说,大都认为肇自金元时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载,儒之门户分于汉,医之门户分于金元。裘氏对此并不苟同,他说:“儒学在汉代早已分化成许多学术流派,而医学流派之分可追朔至《黄帝内经》。”

据《汉书·艺文志》记载,两汉时代已形成四大医学流派--医经家、经方家、房中家、神仙家。《内经》是医经派的代表作之一,古今学者公认,《内经》“殆非一时之言,其所撰述,亦非一人之手”(《九灵山房集》)。从《内经》原著所引文献稽考,其中有《太始天元册》等二十余部,汇集了诸多学术观点。

从有关内容剖析,可以发现《内经》确实存在着各家学说。例如,关于脏腑:《素问·金匮真言论》有五脏六腑说,《灵枢·经脉》有六脏六腑说(将心包络作脏),《素问·三部九候论》有九脏说,《素问·六节脏象论》有十一脏说,《素问·灵兰秘典论》有十二脏说等。关于脏腑与苗窍的关系:《素问·金匮真言论》说:“心开窍于耳”,“肾开窍于二阴”;《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心主舌”,“肾主耳”。关于经脉气血多少问题:《素问·血气形志篇》:少阴少血多气,太阴常多气少血,《灵枢·五音五味》:少阴常多血少气,太阴常多血少气;《灵枢·九针论》:少阴多气少血,太阴多血少气。诸如此类对同一问题的不同见解,还可以举出许多。裘氏说:“我们并不否认《内经》的学术价值及其权威性,但从中已可窥视《内经》在某些理论问题上,确有一定分歧。从这一意义上说,《内经》乃是各家学说的论文汇编。”这一观点,具有独到见解。

(二)关于孙思邈的研究

裘氏对唐代医家孙思邈的学术思想和诊治经验尽发掘能事。其主要发明有:

裘氏崇孙氏《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的学术价值,倡言“《千金方》中藏万金”。他系统研讨了两书的近六千个处方有关方论后深有体会地说:“孙氏医论,重在‘诚’字;孙氏选方,克臻‘精’字”。他归纳其遣方用药的特点为:简易见长,平正取胜,奇崛跳脱,杂乱有章等。书中不仅收载了大量有效的民间单方、验方,而且还有不少似乎“庞杂繁乱”而不易被常人所理解的“大方”。对前者尚待我们深入挖掘,对后者有些医家曾有微词而不被重视。裘氏通过艰难摸索和临床体察,乃悟其方之杂,正是奥妙所在。姜桂与大黄并用,人参与硝黄相伍,体现了“制方之反激逆从”的妙用。故他在近几年治疑难杂症,亦常效法思邈,以庞杂组方或奇特配伍,也往往能起沉疴而愈危疾。

历代医家都认为温病学说开创于明清时代,裘氏则指出孙思邈是“温病治法的创导者”。例如:清代余师愚应用大剂石膏治温疫的方法实胎息于孙氏。《千金方》中治外感热病常用石膏至八两,并有多种配伍方法,以适用于不同的证情。一般医家尝谓表里双解法创自河间,而在《千金方》中早有以麻黄、葛根与石膏、寒水石同用,麻黄合大黄同用之方,开解表与清里合用或发表与通下并用的治则。后世治温病名方凉膈散、升降散和防风通圣散等,实皆由此悟出。还有治疗温病气血两燔的气营两清法、治疗温病邪火热毒炽盛的清热解毒法、治疗温病邪初入营血的凉血清热法以及辛凉解表法、甘寒生津法、芳香开窍法等,均可在《千金方》找到相应的方药,这些方药及其配伍与后世治温病者,或如出一辄,或初见端倪,或方虽不同,其法则一。孙思邈已开温病治法之先河,其功不可没。

孙思邈对养生学说的贡献不可抵估。裘氏从三个方面概括孙氏的养生观:一是养生首重养心,而养心莫善于寡欲。思邈本人之所以能g享遐龄,与其能“安神定志,无欲无求”,淡泊名利,不利低头拾卿相,誓愿普救含灵苦的品行,有很大关系。二是强调“啬神”、“爱气”、“养形”。他倡导十二个“少”(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反对十二个“多”(即与十二少相反之事),防止六个“久”(久立、久行、久坐、久卧、久视、久听),提出十个“莫”(莫强食、莫强酒、莫强举重、莫忧思、莫大怒、莫悲愁、莫大惧、莫跳踉、莫多言、莫大笑)。三是认为“安身之本必资于食”,“不知食宜者不足以存生”,孙氏对食养提出了许多主张,诸如“食不欲杂”、“学淡食”、“食欲数而少,不欲顿而多”,做到“饱中饥,饥中饱”。孙氏还十分重视“食治”,认为“食能排邪而安脏腑,悦神爽志以资血气”。强调食物对养身和治病的重要作用。这些堪称夺食疗之先声,对今天仍有很大指导价值。

(三)关于朱丹溪的研究

金元医家朱丹溪在中医学上作出了可贵的贡献,裘氏对丹溪学说的研究颇多心验。他从六个方面归纳其学术特点。

人体生命的延续皆乎由于动。凡“动”皆属于火,而主要是相火的作用,如相火妄动则可致病,故相火既为生命的本源,又是致病的因素。人欲保持健康,要在动的基础上“主之以静”,即所谓“动而中节”。

人的精血易耗难生,形质易衰难长,阳气则始终鼓荡于人的生命全部过程中而无时不在,故认为阳常有余,阴常不足。其意即以“阴”为生命的物质基础,“阳”是生命的活动现象,有了物质基础自然会产生功能作用,故以补阴为治病的第一要义。

对于邪正之间的关系,认为如人体正气充实,病邪很难侵袭;反之,如发生疾病,则正气多虚,故其施治不主张峻攻,但也反对呆补,而常用“治病不伤正,扶正不碍邪”的方法,同时提出“攻击宜详审,正气须保护”,进一步发展了张子和的攻邪理论。

认为气有余能使火炎,火有余亦能使气滞,而气火的郁遏,又常与有形之邪如湿、痰、瘀、积等相附着,故在治疗气火的同时,常结合利湿、祛痰、化瘀、消积等方法。

刘河间虽亦主火,但未能深探所以燔灼之源,因此不能善用补阴清火之法;李东垣主补气,而以为“火与元气不两立”,未谙相火有生长和温养作用;张子和主攻,但只知攻邪,而未能正确对待邪正之间的关系。丹溪能善用三家之长而去其短、补其偏,故其成就颇大。

丹溪的处方用药,不仅一扫宋代《局方》多用刚燥的积习,其用药法度、立方取义与治疗原则,均予后世医家以深远的影响。他拟方选药,着重于清、泄、利、散、疏调与滋阴;其论病析因,着重于湿热内蕴和相火上炎,而且特别注意“新寒兼伏热”类疾患,故其治疗特点,常采用综合施治,不用纯泻呆补。丹溪的这些医学观点,具有宝贵的临床价值。

裘氏的归纳,要言不烦,切中肯綮,对我们发扬丹溪的学术经验,并为现代临床服务,极有启迪作用。

(四)关于张介宾的研究

一般谈到张介宾的学术特点,“着重阳气”,“喜用温补”,已成医界的共识。但对其扶阳的具体方法和用药特点则较少探讨。裘氏认为,介宾学术,阴阳并重,著名的“阴中求阳”、“阳中求阴”的观点即是生动的例证。在遣方用药中,“扶阳不忘补阴是其基本特点”。

例如:景岳创六味回阳饮治“元气将脱”之证,方以熟地、当归配合参、附、姜、草,认为熟地“兼温剂始得回阳”;治“元气大虚”的大补元煎,方以人参为君,佐以熟地、当归、枸杞、山茱萸填精养血,虽曰培补元气,却以填补真阴为主;治疗火不生土,胃寒呕吐者,用理阴煎,以参、附、姜合熟地、当归益阴填下,乃取义“阴为阳之基”的道理;治疗劳倦体虚感受寒邪,用大温中饮温补中气,仍以熟地、当归为佐,认为“阳根于阴,汗化于液”,故温中解表兼补营血,以滋汗源;治“非风卒例”,“阳气暴脱”之证,在急用参附救阳的同时,“随用地黄当归、甘杞之类填补真阴以培其本”;治脾肾大虚之水肿,专用参附理阴煎加白术大剂与之,二十余剂而腹胀尽退,方取参附温助命门阳气,伍熟地、当归,旨在补精生气以行水消痞……。介宾于阴阳生化义理,可谓曲尽隐奥。

但是,长乐陈修园在《景岳新方砭》中对景岳用金水六君煎治疗咳痰喘嗽曾大肆抨击。裘氏则经过长期的思索和躬亲实践,发现此方不仅可治疗阴虚外咳嗽,又能对脾肺虚寒,肾水不足上泛为痰之嗽,有较好的疗效。并领悟到“水生万物”、“阳根于阴”的深刻道理。

裘氏说,张介宾“阴中求阳”、“阳中求阴”的观点,取义于“阴阳互根”、“精气互生”的原理,值得我们玩味再三。裘氏晚年用方遣药,每于此中得到借鉴。

(五)掌握各家学说的要领

裘氏说:“中医各家学说是历代医家各种学术思想和丰富临床经验的总汇,是祖国医学的一个重要宝藏。各家学说蕴藏着许多医家各自的方证药法和医学理论,通过学习,可以开拓思想,扩大视野,并丰富我们治病的方法”。但要学好各家学说必须掌握四个要领。

关键在于“各”字。各家学说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不同的医家对同一疾病,各有不同的学术见解和治疗特点。设若同一发热病者,河间可能投之以苦寒泻火,子和即以攻邪泄热,丹溪拟滋阴为法,东垣则可能施以甘温,景岳甚至会温补,病虽一而法各异,效必有别,但其中必有一法更契合病机。我们学习各家学说的目的在于掌握更多认为疾病的观点和防治疾病的方法,才能为临床服务。

区别在于“家”字。裘氏将历代医家根据其成就和特长,分为“大家”、“名家”、“专家”、“杂家”四大类。在中医理论和临床诸方面均有建树,学说广博深邃,对后世影响甚大的医家,称“大家”,如孙思邈李时珍等;在学术方面虽有不少真知灼见,但其成就及广博稍次于大家,称“名家”,如巢元方、金元四大家等;在某一方面颇有擅长的医家,称“专家”,如方剂家王焘,伤科家危亦林等;其学问涉及医学以外的多种知识的医家,称“杂家”,如沈括赵学敏等。我们学习的重点应放在“大家”和“名家”方面,根据需要选择有关“专家”。

钻研在于“学”字。要掌握医家的学术思想,既要追溯真学术之所本,调整其卓有建树之处,又要了解其学术对后世发展的影响情况,这样就比较全面、深刻。掌握在于“说”字,每一医家的具体论说甚多,同一疾病各有不同的说法,我们要从总体上掌握各医家的学术思想,更应对其临证经验,通过自己躬身实践,加以体验,才能得其要领,以提高自己的医学水平;同时促进学术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