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教与中国古代汉地医药学
内容提要:
由于佛教产生于印度,由印度传入中国,所以本文不仅要涉及到中国古代的医药学,也要涉及到印度甚至南亚及南亚周围一些地区(古代统称为“西域”)的医药学。正是由于佛教的传播,促进了中国与印度这两大文明古国的医药学交流,使中国医药学在不断吸收外来因素的基础上发达繁荣起来。作者薛克翘,1945年生,中国社会科学院亚洲太平洋研究所研究员。
佛教文化作为中国文化的一大组成部分,与中国古代科技有密切的关系。例如,佛教曾为中国古代天文学、数学的发展作出过突出贡献,也在古代建筑学、印刷术以及地理学、历史学、语言学等各个领域起到过积极的推动作用。我们这里要谈的是佛教在中国古代医药学中的作用和贡献。
一、后汉至隋
两汉之际,佛教传入我国,并对我国的医药学发生了影响。这影响大体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西域来华僧人传来了西域,特别是南亚的医药学知识;二是大量佛经的翻译,以文字形式将南亚的医药学知识介绍了进来;三是中国出现了一批懂得医药学知识并能为人用药治病的僧人。这些,对于中国医药学发展都有一定的推动作用。
(一)西域来华医僧
这一时期来华的西域僧人,特别是南亚僧人中,有许多人都学习过《五明》。“五明”的意思是五种知识,包括:一、声明,即语言音韵方面的知识;二、工巧明,即工艺算历等方面的知识;三、医方明,即医学方面的知识;四、因明,即逻辑论辩方面的知识;五、内明 ,即人生、灵魂与宇宙等方面的知识。这些都是婆罗门教的基础教育内容,佛教也不排斥。因此,西域来华僧人懂得一些医学知识是常事,不足为怪。他们把西域的医学知识传入中国中原地区,并有不少为人治病的例子。这里不可能一一列出,只能举出一些有代表性的例证。
据《高僧传》卷一《安清传》,安世高综达“医方异术”,他虽然是安息国王子,但他皈依佛门,精通诸经,对南亚的医术也必然了解。
卷二《佛陀耶舍传》有印度来华僧人佛陀耶舍用药水加咒为弟子洗足,并令其能疾行的故事,如果拂去其神秘的色彩,则是行医用药的生动例子。
卷三《求那跋摩传》说,印度僧人求那跋摩善医,曾在婆国(今爪哇)两度为当地的国王医治脚伤,后于刘宋初年来华。
同卷《求那跋陀罗传》说,求那跋陀罗本婆罗门种,幼学五明诸论,博通“医方咒术”。元嘉十二年(435年)至广州。
卷四《于法开传》说,于法开(多半是于阗,即今新疆和田人)“祖述耆婆,妙通医法。尝乞食投主人家,值妇人在草危急,众治不验,举家遑扰……主人正宰羊,欲为淫祀,开令取少肉为羹,进竟,因气针之,须臾羊膜裹儿而出。升平五年(361)孝宗有疾,开视脉,知不起,不肯复入”。从这段记载看,于法开的医术主要来自印度古代名医耆婆的传统,但他又会针灸、切脉,可见他已把印度医法与中国医法结合起来了。曾经有人问他:“法师高明刚简,何以医术经怀?”他回答说:“明六度以除四魔之病,调九候以疗风寒之疾,自利利人,不亦可乎?”可见,他学医的目的是“自利利人”。 卷九《佛图澄传》说,西域人佛图澄的医术非常神妙,他于晋代来到洛阳。后赵石虎的儿子石斌暴病而亡,“澄乃取杨枝咒之,须臾能起,有顷平复。”“时有痼疾,世莫能治者,澄为医疗,应时疗损,阴施默益者,不可胜记。”
同卷《耆域传》说,晋代来华的印度僧人耆域是一名神医。当时衡阳太守滕永文得病,“经年不差,两脚挛屈不能起行”,域“取净水一杯,杨柳一枝,便以杨柳拂水,举手向永文而咒,如此者三。因以两手搦永文两膝令起,即起行步如故。”又有一病者将死,耆域把他救活。佛图澄和耆域的故事不免被神化和夸大,但他们深明医术,又曾治病救人恐怕是真的。
(二)汉地医僧
中国中原地方的僧人中,也有不少懂得医道的。下面举几个例子。
据《高僧传》卷四《于道邃传》:于道邃,晋代敦煌人,“年十六出家,事兰公为弟子。学业高明,内外该览,善方药,美书札,洞谙殊俗”。
同书卷十《诃罗竭传》记载,晋代僧人诃罗竭本是樊阳人。晋武帝太康九年(288),他到洛阳,正赶上那里流行疾病,“死者相继,竭为咒治,十差八九。”
据《续高僧传》卷二十六《道丰传》:北齐时僧人道丰“炼丹黄白、医疗占相,世之术艺,无所不解。”他曾经以针灸为人治病。
同卷《法济传》说,陈隋间僧人法济,常常为人治病。“如有疹疾,咒水饮之,无不必愈。”这里是夸大了咒语的力量,但同以前举过的一些例子一样,我们可以相信,法济是懂得医学的。
同书卷十八《法进传》说,隋代法进也懂得医术。开皇年间(公元581—600年),蜀王的一个妃子病重,请许多人都治不好,蜀王便差人去请法进禅师。法进去了,手到病除。
《太平御览》卷七二四引《千金序》三条,提到这一时期的汉地僧医三人:
其一曰:“沙门支法存,岭表僧也,性敦方药。自永嘉南渡,士大夫不袭水土,皆患脚弱,唯法存能拯济之。”
其二曰:“仰道人,岭表僧也。虽以聪慧入道,长以医术开怀。因晋朝南移,衣缨士族不袭水土,皆患脚软之疾,染者无不毙踣,而此僧独能疗之。天下知名焉。” 其三曰:“僧深,齐宋间道人,善疗脚弱气之疾。撰录法存等诸家医方三十余卷,经用多效,时人号曰《深师方》焉。”
《魏书》卷九十一《李修传》载:“李修,字思祖,本阳平馆陶人。父亮,少学医术,未能精究。世祖时,奔刘义隆于彭城,又就沙门僧坦研习众方,略尽其术,针灸授药,莫不有效。徐兖之间,多所救恤,四方疾苦,不远千里,竟往从之。”“修兄元孙……亦遵父业而不及。”“修略与兄同。晚入代京,历位中散令,以功赐爵下蔡子,迁给事中。太和中,常在禁内。高祖、文明太后时有不豫,修侍针药,治多有效。……集诸学士及工书者百余人,在东宫撰诸药方百余卷,皆行于世。”“子天授……医术又不逮父。”这里说的是李亮祖孙三代行医的事,李亮最有成就,李元孙和李修次之,李天授又次之。李亮的医术主要得益于沙门僧坦。
同卷《崔传》又记:“崔,字文若,清河东武城人。……少尝诣青州,逢隐逸沙门,教以《素问》九卷及《甲乙》,遂善医术。中山王英子略曾病,王显等不能疗,针之,抽针即愈。”“子景哲,豪率,亦以医术知名。”这里又是一个得益于沙门的医学世家。
类似的例子还有一些。
当然,我们还注意到,在佛教传播的过程中,有些僧人并不是真正的医生,而是利用医药扩大自己的影响。如刘宋时周朗的《上书献谠言》中就曾提出,说有的僧人“假揉医术”而不遵守佛教戒律。在佛教的大潮中,有时难免泥沙俱下,但这并不影响主流的积极意义,从整体上看,还应该肯定僧人们对我国医药学的积极贡献。
(三)西域输华医书
印度古代的医学理论在佛书中保存了不少,因此,随着佛经的翻译,印度的一些医学理论也传入了中国。在这一时期,除了翻译了有关佛经而外,还译有印度传统医学的专门书籍。
《高僧传》卷二《昙无谶传》,记沮渠安阳从天竺法师佛驮斯那学《禅秘要治病经》,后又将此经译为汉文。另外,三国吴竺律炎共支谦译的《佛医经》、西晋法炬共法立译的《法句喻经》、苻秦昙摩难提译的《增一阿含经》、鸠摩罗什译的《大智度论》、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的《四分律》、弗若多罗共罗什译的《十诵律》、东晋法显佛驮跋陀译的《摩诃僧 律》、刘宋佛陀什共竺道生译的《五分律》、北凉昙无谶译的《金光明经》等等,都或多或少地含有印度医药学知识。
其中,《佛医经》较详细地谈论了病理,认为人体是由“四大”,即地、水、风、火四种元素,和合而成;四大不调,人即生病;季节变化、饮食男女、心理状况、生活习惯等,都会影响人体四大要素的消长,从而使人体内在的机制保持平衡或失去平衡;平衡即健康,失衡即患病。这些理论与中国古代的一些医学理论有相似之处,容易被中国人接受。
《十诵律》卷二六《医药法》用一整卷谈饮食卫生、用药治病以及佛陀传教时的有关例证。其中提到“四种含消药”,即“酥、油、蜜、石蜜”。
还提到“四种药”,即“一、时药,二、时分药,三、七日药,四、尽形药”,并作了详细的说明。如解释“尽形药”(《五分律》译作“终身药”)时,说有“五种根药”(舍利、姜、附子、波提毗沙、菖蒲根),“五种果药”(呵梨勒、卑醯勒、阿摩勒、胡椒、荜钵罗),“五种盐”(黑盐、紫盐、赤盐、卤土盐、白盐),“五种树胶药”(兴渠、萨罗茶帝、夜帝、夜波罗帝、夜那)和“五种汤”(根汤、茎汤、叶汤、花汤、果汤)。这些也都与中医药学有相通之处。
据《隋书》卷三十四《经籍三》,这一时期从南亚传来有关医药、养生(包括以巫术驱邪)方面的书籍有《龙树菩萨药方》4卷、《西域诸仙所说药方》23卷、《香山仙人药方》10卷、《西域婆罗仙人方》3卷、《西域名医所集要方》4卷、《婆罗门诸仙药方》20卷、《婆罗门药方》5卷、《耆婆所述仙人命论方》2卷、《乾陀利治鬼方》10卷、《新录乾陀利治鬼方》4卷、《龙树菩萨和香法》2卷、《龙树菩萨养性方》一卷。可惜这些书籍没有流传下来,但其中一些药方却在别的书中保存下来了。
(四)印度医学的影响
晋代葛洪曾编有《肘后救卒方》3卷,86篇。到南梁时,陶宏景对此书重加整理,将86篇改编为79篇,又增补了22篇,成为101篇,并改其名为《补阙肘后百一方》。陶宏景生于刘宋元嘉二十九年(452),卒于梁大同二年(536),他少时喜读葛洪《神仙传》,19岁为官,41岁辞官隐居,其后又受五戒而皈依佛门。由于他受了佛教的影响,因而他所编的这部医学名著也反映出佛经中介绍的印度古医学理论。如他在此书的自序中说:“佛经云:人用四大成身,一大辄有一百一病。”陶宏景引用的这句话出自《佛说医经》和《智度论》。据《法苑珠林》卷九五《病苦篇》引《佛说医经》:“人身本有四病(大),一地、二水、三火、四风。风增气起,火增热起,水增寒起,土增力盛本。从是四病(大)起四百四病。”又引《智度论》:“四百四病者,四大为身,常相侵害,一一大中,百一病起。”意思是说,四大不调会引起404种病,一大不调即引起101种病。陶宏景显然是接受了这一理论,故而将其书刻意编为101篇,并改名为《百一方》。
南梁有书目《七录》,其中著录有《摩诃出胡国方》和《杂戎狄方》,可能与印度医药有关,尤其是前者。如是,则其时已有古印度药方在华流传,或已为国人所用。
二、唐代以后
(一)史书记载
《旧唐书》卷三《太宗本纪》、卷八四《郝处俊传》、卷一九八和《唐会要》卷五二、卷一百,均记有贞观二十二年(648)有天竺僧到中国为太宗制“延年之药”事,“太宗试服,遂致暴疾。”这在当时是很大的事件。那个天竺僧可能确有医术,但所谓“延年之药”(“长年药”)则是骗人的东西。
《旧唐书》卷一九八记,开元七年(719),宾国遣使来朝,进“秘要方并蕃药等物。”开元十八年(730),“北天竺国三藏沙门僧密多献质汗等药。”《册府元龟》卷九七一记,开元二十五年(737,《贞元录》卷十四记在开元二十一年),“东天竺大德达摩战献胡药”。
《新唐书》卷四九著录有《菩提达磨息胎诀》一卷,盖养生类书。又有郑虔《胡本草》7卷,其中必然要涉及南亚传入的草药。
《宋史》卷二十七著录有《耆婆常山有信奉佛法兄弟二人,兄妻有病,将之载至佛寺之侧,以近医药,表明佛寺是施舍医药之地。《续高僧传·释法颖传》说:齐高即位,复敕为僧主,资给事有倍常科,颖以从来信施,造经像及药藏,镇于长干。
释法颖在长干寺内,设立药藏,提供医疗服务无疑。《续高僧传·释僧传》更说:良医上药,备于寺内。寺院之内,已有良医,也有上等药物,用于疗治病人。此供养病人之行为,为佛教徒所遵行。《南史》说:太子与竞陵王子良俱好释氏,立六疾馆以养穷人。
“六疾馆”顾名思义当然不是只养穷人,而是收养有病无依的穷人。在隋代,更在寺院中设有“疠人坊”,专门收容麻疯病人。《续高僧传·那连提黎耶舍传》说那连提黎耶舍:“收养疠疾,男女别坊,四时供承,务令周给。”又《续高僧传·释智岩传》说释智岩:“后往石头城疠人坊住,为其说法,吮脓洗濯,无所不为。永徽五年二月二十七日终于疠所。”此等“疠所”,与佛教关系甚深。那连提黎耶舍死于开皇九年,其所办的“疠人坊”可能早于南北朝时已设立,极可能渊于南北朝时的六疾馆。全汉癉更认为“医院的起源,恐与佛教寺院有关。”
总而言之,汉至南北朝的佛教高僧参与医疗行为,是十分普遍的。僧《弘明集》载有晋释道恒批评当时僧人行径道:或垦殖田圃,与农夫齐流;或商旅博易,与众人竟利;或矜持医道,轻作寒暑。
“矜持医道,轻作寒暑”,指责僧人自持略懂医道,为人看病。反过来,也证明了医疗也是佛寺的一项社会功能。
总 结
晋隋之际,不论道教与佛教与医疗都有密切关系。从佛教与医疗关系而言,可以看到以下几点:第一,两晋南北朝至唐代,是印度佛教传入中国最为活跃的时期,同时也是中国吸收印度各类文化最多的时期,医学也不例外,许多印度医学治疗方法观念,都是透过僧人来华而带入的。第二,佛教疾病观念影响中国医学思想甚大,尤其四大不调论,在陶弘景、孙思邈等人医书中,都凸显出来,此点许多学者都论及。
注释:
①William.H.Mcneill,Plagues and People,New York:Doubleday,1975,pp108-109&121。
②张志斌:《古代疫病流行诸因素初探》。载《中华医史杂志》1990年第1期。
③参武田丰四郎:《印度古代文化》,页70-73,上海:商务印书馆,缺出版年份。
④有关《寿命吠陀》医学及生命科学的内容,可参Ranes C.Chakravorty,Diseases of Antiquity in South Asia,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pp408-413。
⑤参马伯英:《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页117,上海:文汇出版社,1993年。
⑥参武田丰四郎:《印度古代文化》,页80-78,上海:商务印书馆,缺出版年份。
⑦Debiprasad Chattopadhyaua ed,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Science in India,Volume 1,chapter Medicine,New Delhi:Editorial Enterprises,pp182-184。
⑧可参马伯英:《中外医学文化交流史》第五章〈一佛出世,二佛涅 1〉,页137-156,上海:文汇出版社,1993年。
⑨蔡景峰:《唐以前的中印医学交流》。载《中国科技史料》1986年,7卷6期。10蒲慕州:《追求一己之福——中国古代的信仰世界》,页16,台北:允晨出版社,1995年。11蒲慕洲:《神仙与高僧——魏晋南北朝宗教心理试探》。载《汉学研究》,8:2,页149—176。12蒲慕洲:《追寻一己之福——中国古代的信仰世界》,页281—282,台湾:允晨出版社,1995。13参Ackerknecht《医学史概论》,页17,戴荣玲译,台湾:国立中国医药学院所出版,1966。14Ranes C.Chakravorty,Diseases of Antiquity in South Asia,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Human Disease,pp408-413。15陈寅恪疑《高僧传·耆域传》中所载耆域,实即印度耆婆,而后人附会,以为耆域乃一西域高僧。16可参史苇湘:《敦煌莫高窟中的〈福田变经〉壁画》。载《文物》80:9,页44。常盘大定:《佛教の福田思想》,收入氏著《续支那佛教の研究》。东京:春秋社,1941。17全汉癉:《中古佛教寺院的慈善事业》。载何兹全编:《五十年来汉唐佛教寺院经济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18如马伯英:《中国医学文化史》第九章〈佛教与中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薛公忱编:《中医文化溯源》第1卷〈古典中医与古代宗教〉。南京:南京出版社,1993年。
(作者范家伟,1963年生,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博士生。)[FL)](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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