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眼病

  宋代医药非常发达,士大夫文人喜欢论医说病,也是出于时代风气的浸染。但苏东坡似乎与一般士大夫不太一样,他论医说病往往有自己特有的语言和特有的观点。

  东坡是个大文人,也是一个大杂学家和博物家,兴趣爱好之多,恐怕中国文人中很难有人可以与他匹敌。他一生迁谪流离,生活颠危困厄,但又总能做到随缘自适,就因为他有广泛的志趣,使他的生存多彩多姿,活得从容自在,滋味无穷。论医说病就是苏东坡有意味的生活之一,与别的士大夫文人不同,他总是出语谐谑,谈论得妙趣横生,并且每每从中引出对历史、社会和人生高明通达的见识。

  苏东坡害了红眼病,有人告诉他不能食脍,他很愿意听从这个建议。但他说,他的嘴巴不同意,抗议这种厚此薄彼的不公平做法。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考虑眼睛的利益放弃脍这样的美味呢,还是满足嘴巴的需要不管眼病问题。最后他听从了嘴巴的话,决定等以后嘴巴得了病不能吃的时候,再把眼睛视物的权利放到首要地位。这就是东坡的幽默有趣,他自己为眼病所苦,但又舍不得不吃好东西,于是自我解嘲,这样一说,眼病之苦似乎也就不苦了。但苏东坡并不单单为了自我解嘲,他由此引申自己的思想观点:

  管仲有言,畏威如疾民之上也,从怀如流民之下也。又曰,燕安鸩毒,不可怀也。《礼》曰,君子庄敬自强安肆日偷。此语乃当书诸绅,故余以畏威如疾为私记云。

  从眼与口之间的选择,引申到政治之道、人生之道的取舍,这不仅代表了苏东坡的语言风格,而且还反映了苏东坡一贯积极的用世态度和人生立场。

  关于眼病,东坡还与他的弟弟子由认真谈论过,他们谈到了眼翳与眼明的关系,这一回很像在讨论一种哲理。东坡这样说:

  眼翳尽,眼自有明,医师只有除翳药,何曾有求明药,明若可求,即还是翳。固不可于翳中求明,即不可言翳外无明,而世之昧者,便将颓然无知认作佛地。

  他的说法听起来很玄妙,用的是参禅那一套语言。其实,这是苏东坡从日常境遇中感悟到的道理。他自从得了红眼病以后,眼睛模糊看不清东西,常常用热水清洗,他的朋友张文潜对他说,眼晴有病要静默存养,这样才能复“明”。东坡似乎大有启发,“明”不能靠医药治疗,它是从个人内在修养中得来的。“翳中求明”,单靠医药不行,医师即便治好了眼睛阴翳的毛病,但也无法保证你就能看得清世事万物;翳外未必“无明”,假如内在修养的功夫深厚,那么即便你的眼睛长了一层翳膜,世事万物的道理也能了然于心,这才是人的更高层次的“明”。东坡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有一种超然于事外的内心思辨能力,他一生都在求道,哪怕是一点日常遭遇,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内心求索,达到道的精神境界。把论医说病上升到禅学,东坡的思路确是够开阔的了。

  人们评价苏东坡的特点,称道他能俗能雅,大俗大雅,上面两次谈论眼病,就很能体现他的这一特点。前一次入俗,有着东方朔式的滑稽,这个俗,又不只是逗乐,而具有关心民生、关心社会的内容,与东坡的政治理想是联系在一起的,所谓世俗关怀是也。后一次通雅,讲的是生命修为的大道,用东坡的话来说,就是怎样于静中推求真知识,超越现实世界里种种昧暗,回到生命的本体透明状态之中,所谓终极关怀是也。这两者在苏东坡身上是互为表里的,没有前者的关心社会、关注民生,后者只能成为高蹈派的空谈,但是若没有后者对于生命的自觉,那么他就会为现实所困,失去心灵自由,而没有心灵的自由生活,对屡遭现实围困的苏东坡是不可想像,也是无法容忍的。两者结合起来,便是苏东坡。如果读者从中理解了他为什么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文人和哲人,那么我这篇介绍苏东坡与眼病的文字,也就达到了目的。

  摘自:《中国中医药报》文/费振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