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文化与中医学的理论真谛
中国中医研究院 傅景华 徐岩春
大千宇宙,无穷无尽,万象更新,无始无终,自然处在无限的运动之中,杳杳渺渺,无边无际,浩浩茫茫,涵盖八荒,至微至著,至隐至显,如《内经》所谓:“神转不回,回则不转。”
面对这纷繁复杂的万千变化,如果我们想简单和谐地把握自然的真谛,则需要把自然看作一个“过程”。自然过程是无限的运动方式及其相互作用的总和。无限的运动方式在其相互作用的过程中发生了无限的变化,在这无限的变化中又有相应的“数”和“序列”的规律可循,而各种变化又分别处于特殊的态势、趋势和时势之中,并以气、以形、以类、以象展示着多彩的世界。
神莫大于化道
当古代的西方醉心于在有形的“物质”世界孜孜以求那万物的本原的时候,中国人却异乎寻常地执着追求那变化莫测之“神”。《荀子·劝学》推崇“神莫大于化道”;《尸子》以“化合神者称皇”;《易·说卦》谓“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易·系辞》则谓“穷神知化,德之盛也”;《管子·内业》 称“一物能化谓之神”。
原来中国贤哲们心目中的“神”就是那神奇的变化。神之大,以其隐形藏景,超然无累,恍惚不测,精微难见,总万变以经纬,妙一机而转移,超形气之外而其迹不露,尽变化之极而其功莫窥。于是有人便把这一变化之神机称作“易”。如果以“易”代表那无限的变化,而变化的无限即是那永远不变的“易”,所以说“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易·系辞》)。
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永恒的只有变化,在无限的变化中产生的是无限的运动方式。中医学引入古代哲学的概念“无”,即是指无限和无形。如《老子》认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淮南子·本经训》谓“神明藏于无形”;《礼记·乐记》谓“神则无体,理如幽深”。还有那佛经中的“无”,乃是指动态的佛性,包涵着无限运动和变化无形的双重意义。
“无”还有无为、无方、无体、无象之义。老子的“无为”不是“无所作为的虚无主义”,而是自然的自在和自为。也许是王充最能理解伯阳先生的心,他在《自然篇》中说:“天动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则自然也;施气不欲为物,而物自为,此则无为也。”似乎只有从这里出发,我们才能真正感悟那众说不一的“无所为而无所不为”。
《易辞上传》谓“神无方而易无休”。《素问·天元纪大论》引申为“物生谓之化,物极谓之变,阴阳不测谓之神,神用无方谓之圣”。明代医学家张介宾深得《内经》之精髓,其注以“莫之为而为之,谓之不测,故日神,此以天道言也。神之为用,变化不测,故日无方。无方者,大而化之之称”。“大而化之”颇似无边无界、无形无状之象。唯其有而无形,无而有精,非由形生,故称为“化”。如《洞神经》所谓“妙象无形,应感有体,真精妙气,化成姿容是也”。此乃无象之象,非状之状·
当然世界上还有众多有形的变化,而且这一表现为可见物的有形的实体存在是感觉和自我意识所能轻易了解的主要世界。但“形”只是存在的一种方式,它的变化不是变化之“神”,而是变化之“象”。但“象”也不仅仅是形象,还有更重要的气象、法象等。通过其象可以审知其机,领悟其神。中医学重气轻形、重道轻器,在诊察中以“望而知之者谓之神”,“得神者昌,失神者亡”;在温热论》)。
治病必求于本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谓:“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生之本,本于阴阳,人以阴阳之气生,四时之法成。治病求本,实为求于人生之阴阳,而非“疾病之本原”,人为本,病为标。中医并非治病的医学,而是治人的医学。
气得其和则为正气,气失其和则为邪气。各种生命运动方式之间相互关系的失和,是导致病态过程发生、发展的根本原因。调整失和、燮理阴阳,乃是中医治人的根本大法。《素问·至真要大论》关于“谨守病机,各司其属,有者求之,无者求之,盛者责之,虚者责之,必先五胜,疏其血气,令其调达,以致和平”的论述,概括地反映了中医学辨证论治的基本精神。
人们往往把不受意志支配的人生过程,特别是这种过程的必然性称作“命运”。而病态过程中最为重要的却也正是那不受意志所控制的过程。中医学在治疗中所要激发和促进的就是这一非自控过程,而不以支持或干预意志所控制的过程为主要目标。“气功”疗法则更是反其道而行之,通过消除感觉以唤醒直觉,仰制理性以调动悟性,忘记自我以接近自在。从而去洞悉那森罗万象、错综复杂的宇宙人生。
《楞严经》载观音菩萨修行时耳不向外闻声,而向内自闻能闻的是什么。由此而做到“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入于如如不动的大自在境界,故名“观自在”。中医学注重内视生命活动过程,探寻生命意识的最高层次,追求那伟大的生命力的和谐,终于感悟到生命本身拥有调整各种失和的内在机制,从而具备了可以防治各种疾病的能力。中国人始终把主要的注意力集中在自身的活动过程,锲而不舍地开发那生命的根。
综上所述,中医学用气和形气阴阳理论所描述的自然过程及其各种方式之间普适的相互关系,以五行学说和藏象理论所反映的各种生命运动方式之间生克制化的相互作用,以经络学说和病机理论的类似反应概率的语言所展示的生命活动图景,以治病求本和辨证论治的绝异于现代医学的治疗学思想所确立的临床法规,从根本上摒除了机械论的世界观,而获得了动态的生命的深刻体验。
中医学是过程的科学,而不是结构的科学;是演化的科学,而不是存在的科学。或者说,中医学是生命过程的科学,而不是人体结构的科学;是生命过程演化方式的科学,而不是人体结构存在形式的科学。本文因之而尝试运用过程、方式与相互作用;数、序列与类别;态势、趋势与时势;气象、形象与法象等概念范畴体系来理解中医学及其阴阳形气、五行藏象、病机治则等理论,从而建立了自然过程论的一般性原理。这或许能为我们认识自然和自身生命活动提供一个新的方法论世界。
是五千年文化翌卫神州
“启草昧而兴,有四百兆儿孙,飞腾世界;问龙蹻河道,是五千年文化,翌卫神州。”
当近现代科学技术的浪潮,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决了一切与之不相容的传统理论的堤坝的时候,历史却惊异地发现,在世界的东方存在着一个人类科学史上的奇迹:中医学以其绝异于现代医学乃至整个自然科学的概念、范畴体系和博大精深的理论,及其卓越的临证疗效而顽强地自立于世界科学之林。它几乎完整地保存着东方文化的精髓,并对未来科学的革命性变革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然而,近百年来,在中医学的理论建设方面,人们却千方百计地对其进行艰苦的概念替换和理论易撤,力图将其纳入西方医学的范畴,从而实现中医学的科学化。也许到头来终将发现这尽力推动着的愿望,却原来是一个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的巨石。于是我们想起了庄子寓言中一个寓意深长的故事。南海之帝与北海之帝谋报浑沌之德,因谓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
值得深思的是,本世纪中叶以来,现代自然科学的最新理论却尽力抛弃自己的传统,日益向古代东方的思维方式靠拢。控制论、系统论和信息论深入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逐渐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科学方法论。几乎与之同时,由协同论、突变论和耗散结构理论为代表的新三论,便又以磅礴的气势席卷全球。七十年代以来,随着分形论与超循环理论的兴起,现代物理学又引来了具有象征意味的“混沌”。混沌论改变着整个科学建筑的结构,寻求那复杂系统的普遍行为,从而在禁锢了近现代自然科学达四百年之久的传统理论思维方式的循环往复的怪圈中又打开了致命的缺口……
一个民族如果没有文化心理的支撑,那无疑是民族的危机。中医学不仅是一门应用科学,而同时又是一种文化现象。中医学植根于悠久的华夏文明,其思维方式和理论体系与传统的东方文化一脉相承,并因此而与之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我们真诚地期待着一场空前的民族文化的复兴运动,重现中华千古魂。当中医学作为东方文化的使者(而不是作为被解释、被验证、被改造的对象)走进那神圣的未来科学的殿堂的时候,人类将真正开始对东方文化及中医学的重新认识,从而最终导致古代东方文明的回归,并在人类宏大的精神背景下,实现那古老与年轻、固守与革新、结构与过程、阳刚与阴柔相反相成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