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视野中的医学与人文

  摘要

  人文精神体现在对人的尊重,包括对生命价值的尊重、对头脑价值的尊重、对灵魂价值的尊重。把人放在中心的思想,就叫人文精神、人文主义。生命是珍贵而神圣的,对生命应该有一种敬畏感,只有同情生命,才可能有道德。医生是以生命为对象,与生命的关系是最密切的。医生不仅是一个神圣的职业,更是一种精神事业;人是具有理性思维能力的,这是人生特别重要的一个价值。精神有物质远远不能比拟的神圣的价值,这是人文精神更重要的方面。从头脑来说,医生应该是研究型医生,应该是科学家,应该是学者;人的灵魂应该是高贵的。所谓高贵就是说你能感受到和体现出人的尊严。作为一种精神高贵的人来对待病人,就是待人平等,越是精神高贵的人他待人越平等。自尊者必然会尊重他人。

  人文精神在医生身上的体现,一个是善良,同情生命;一个是智慧,对知识充满热情;一个是高贵,有人的尊严。医生应该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一个科学家,一个知识分子。

  尊重生命的价值

  同情生命是道德之本

  医生应该是人道主义者

  人文精神是什么呢?很简单地说是尊重人的价值。在西文里面(包括英语、德语),人文精神这个词humanism就是人道主义、人文主义。人文精神相对应也应该是这个词。实际上就“人”主义,人是最重要的,人是最根本的,把人放在中心,这样的一种思想就叫人文精神、人文主义。具体来说,我觉得人文精神就体现在对人的尊重,包括对生命价值的尊重、对头脑价值的尊重、对灵魂价值的尊重。

  生命是人最基本的价值。对于每个人来说,生命是最珍贵的。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就是每个人只有一条命,他只能活一次。宇宙是无限永恒的一个过程,每个人作为一个生命体的形成机会只有一次,而且死了以后没有可能再活过来。生命只有一次,同时,它又是人生其他一切价值的基础。因此,我们对自己的生命要珍惜,对别人的生命要关爱。

  生命是珍贵而神圣的,我们对生命应该有一种敬畏感。实际上,对生命的态度、对生命的关怀是人生各种重要价值的一个基础。一个人只有热爱生命,对人生充满了热情,你才可能幸福,所以说热爱生命是幸福之本。只有同情生命,才可能有道德,这是道德之本。敬畏生命是信仰之本。

  我们对生命或者抱着一种人道主义的博爱态度,或者是抱着一种佛教徒的慈悲,或者是怀着一种基督徒的敬畏。这几种不同的态度,其共性是对生命的尊重。尊重生命首先是尊重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但是能够真正做到尊重自己的生命是不容易的。我们拥有生命这件事情实在是我们太习惯了,习惯的东西我们往往是不会珍惜的。

  在珍惜自己的生命的同时,也要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要对自己的生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我认为这是一个人最根本的责任心。另外,珍惜生命当然也意味着尊重他人的生命。如上所述,同情是道德的根本。东西方的哲学家们都认为,同情是道德的开端。同情、善良,这都是我们今天特别需要强调的。因为善良太缺乏了。善良是人最基本的品德。有一颗善良的心,对他人同情,否则其他任何道德都是空的。中国的儒家道德是很强调仁义的,即爱别人、同情别人。但是,儒家的这种道德在我们两千年的专制社会里所造成的结果恰恰相反。在一个专制社会里,在皇权面前,生命是没有价值的,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不值钱的。反过来,西方哲学也强调同情,但是它强调同情有个基础,就是爱自己,即所谓的“利己”。西方哲学对于利己是肯定的。但是,中国的儒学在这一问题上的出发点与西方哲学不一样,它是否定利己的。我觉得这可能是造成理论与现实落差的一个重要原因。

  现在,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新的问题产生了。由于我们本来轻视生命的价值,过去是在权力面前生命等于零,现在很容易就变成了在金钱面前生命等于零。这种情况也是比比皆是。医疗界对于这个问题更敏感。不管是什么原因,但现在事实就是这样:即使你是病重到就要死了,虽然经过采取措施能够救活,但只要你没有交钱,那么对不起,我不接收,那结果就是死亡。

  在中国这个社会开展生命教育,我觉得特别迫切。应该把生命教育作为公民教育的一个重要内容。当然,光凭教育是不行。要真正尊重生命的价值、实现生命的价值,根本的解决方法和途径是建立法制社会。法制社会最原始的出发点就是要尊重生命,要寻求最大限度地保障生命权利的一种社会秩序。

  为法制社会奠定理论基础的是英国古典自由主义哲学家,在他们看来,法制社会也好,自由社会也好,这实际上是同一个意思,所谓法制社会就是自由社会——最基本的原则就是个人自由,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同时你尊重他人的自由,所以是规则下的自由。他们在论证为什么要建立法制社会的时候,实际上都是从保障生命权利这一点出发的。法治理论,或者说自由主义理论,它的奠基者一般都认为是英国哲学家洛克。他强调,一个政治社会,它的出发点就是要保障人的天赋权利,亦即“生命、自由、财产”。生命是第一位的,但是既然要保障生命的权利,你就必须保障自由的权利。所以,洛克提出,生命、自由、财产都是天赋权利。

  医生应该具备人文素质,从生命角度来讲,医生应该是善良的。善良是最重要的品质、最基本的品格。医生都应该是人道主义者。医生是以生命为对象,他与生命的关系是最密切的。我觉得当医生不仅仅是一个职业,如果说是职业的话,它是一个神圣的职业。它不光是一种谋生手段,它是精神事业。宗教里面,行医这个行为是神圣的,这无论在基督教还是在佛教中都是如此。佛教中的佛有药师佛,他是如来佛的另一个变身,佛同时也是行医的。在《圣经·新约》里,耶稣在显示他的奇迹时,最主要的方式就是行医。

  尊重头脑的价值

  改变文化的实用品格

  医生应该是学者或科学家

  人是具有理性思维能力的。一个人能不能运用自己的头脑享受智力生活,这是人生特别重要的一个价值。人的好奇心、思考的能力等本身就是有价值的。对于知识、对于思考,我们中国文化的一个特点就是往往强调有用,即实用性品格。但是从人文精神的角度来说,这些东西本身就是有价值的,而且其价值应该比仅仅满足一些实用的价值来说更高。

  西方人文精神一贯的思想,是不要用功利的标准去衡量智力生活的价值,它本身就是有价值的,而且它的价值比功利性价值更高。例如,毕达哥拉斯是早期的哲学家,他发现勾股定理的时候,高兴得不得了,杀一百头牛来庆祝。在当时,勾股定理并没有多大的实用价值,但是这种智慧的快感胜于一切。这一点是欧洲的传统。

  爱因斯坦说过,欧洲最伟大的传统就是为了认识自身的价值而尊重知识。这一点马克思也不例外。马克思理想中的共产主义社会并不是说物质的极大丰富、消灭阶级,这些都是手段,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就是自由王国。这个自由王国,马克思说是“存在于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的。只要你还在物质的生产领域,那就是一个必然王国,是一个不自由的王国。共产主义社会也好,自由王国也好,应该是人类只用很少的时间来搞生产、来满足自己的物质需要,而把绝大部分的时间用于“能力的发展”,即“以能力发展为目的本身的活动”。也就是说,人的天赋的智力和情感能力被发展,得到满足,这才是自由王国。

  人当然有物质需要,有生理需要,但是人高就高在除了身体的需要以外,还有灵魂的需要,还有精神的需要。精神的属性是更高级的属性。你说更高级的属性的满足本身,它没有价值吗?但是我们往往一定要从精神价值中找到它还有实用价值,然后我们才承认它是有价值的。也就是说,不承认精神本身的价值。但是我觉得人文精神更重要的方面,就是你要承认精神本身它有独立的价值,独立于物质的价值,而且它有物质远远不能比拟的神圣的价值,这才是人文精神更重要的方面。

  对于中国来说,特别重要的一点是要改变文化的实用品格。从医生的人文素质来说,医生应该始终保持好奇心、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始终对知识保持热情,应该是学者或者科学家。对于医学,美国医学人文学家刘易斯·托马斯他写过一本书,叫《最年轻的科学——观察医学手记》。在书中作者认为医学是最年轻的科学。实际上从1932年磺胺药发明以后才出现真正的医学,其实以前的治疗都是安慰型的。从最年轻的科学来说,医学研究是大有可为的。那么从头脑来说,医生应该是研究型医生,应该是科学家,应该是学者。

  尊重灵魂的价值

  改变医学非人性化倾向

  医生应该是精神上富有而高贵的人

  我把人的精神层次、人的精神属性分成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理性,即思考能力。另外一方面,人还有精神追求。人总是有灵魂的需要、精神的需要、对意义的需要。从人生的意义来说,我们通常用两个概念来讲人生的意义:一个是幸福,一个是道德。幸福代表人生的世俗意义,或者说是生活质量。道德或信仰代表人生的神圣意义,或者说人生境界。在我看来,灵魂应该是丰富的才能幸福,应该是高贵的才会有道德、有信仰。

  人应该是高贵的,人的灵魂应该是高贵的。所谓高贵就是说你能感受到和体现出人的尊严。关于人的尊严,康德有一句名言:“人是目的。”在任何情况下不能把人当做手段。实际上道德规律是违背自然规律的。自然规律是趋利避害、生存竞争、适者生存,是残酷的;但是道德规律往往是要帮助别人,要做好事。虽然道德规律与自然规律是相反的,但是人能够按照道德规律去做事,这就证明了人是自由的。每个人不能把自己身上真正的“人”、把灵魂的人当做肉体的人的手段,不能为了满足物质的欲望、身体的欲望去做那些不道德的事情。进而言之,对于他人也是如此,做任何事你不能把别人当做手段。我们往往把道德归结于道德规范,如守纪律、爱国主义。这些都是外层次的东西,道德的根本,还是对灵魂的尊重,对生命的尊重。

  道德以人的尊严为基础,做人要有尊严,要有做人的原则。这就是信仰。在我看来,这样的道德和信仰是一回事。所谓信仰就是相信人的尊严。相信人身上是有神性的,人身上是有灵魂的。

  从灵魂的方面来说,我认为医生应该是一个知识分子。我说的知识分子并不是仅仅从事某种知识性的工作。知识分子应该是一个精神上富有而高贵的人,就是精神贵族,当然也应该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这样才配被称为知识分子。我想这可以从两方面来说。一个是对病人的态度,应该体现出你的尊严来,应该作为一种精神高贵的人来对待病人。实际上所有精神高贵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待人平等,越是精神高贵的人他待人越平等。他知道做人的尊严,他自己做人有尊严,同时他也会尊重别人做人的尊严。自尊者必然会尊重他人。把病人当人来对待,这话说起来很简单,其实不容易。

  实际上,西方医学人文学对于现代医学是有很多反省、反思的。现代医学有个非人性化趋向,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技术化,就是治病不治人,把病人看做是病的载体,不是人,是医疗技术施与的对象。现在医生和病人的近距离接触已经被复杂的器械所取代,医患之间也没有交流,病人成为一个号码。针对这一点,西方医学人文学强调,医学不仅仅是科学,更是人学。医生所面对的不仅仅是病,而是作为整体的一个完整的人。

  现代医学非人性化的另外一个表现是市场化。如果说技术化治病不治人的话,那么市场化就是认钱不认人,把病人看做是消费的主体,病人是到医院来消费的,是赚钱的机会。医院、制药商、广告商组成利益共同体,诱导医疗消费,制造保健市场,导致医学边界无限扩张,医疗负担加重。对此,西方医学人文学界强调,医学是公益事业,医疗权是基本人权。应该健全医生责任和病人权利的立法,对于医疗权从法律上给予切实的保障。在这一点上,我想中国目前的情况极其严重。

  我觉得很痛心的是医疗和教育是两个最需要人文精神的领域,直接关系到人的生命权和人的发展权。最需要人文精神的领域在中国恰恰是最缺乏人文精神的领域。从医生本身来说,还应该加强自律,医生应该加强自身的人文修养,要关注病人,不把病人仅仅看做是病人。病人也是人,他有很多生活。一个医生只有自己具备了人性的尊严,他才会尊重病人的人性尊严;自己是人性丰满的人,他才会把病人当做是完整的人。

  总的来说,人文精神在医生身上的体现,一个是善良,同情生命;一个是智慧,对知识充满热情;一个是高贵,有人的尊严。医生应该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一个科学家,一个知识分子。(摘自《医学与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