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方琐谈

  过去读《红楼梦》,见贾宝玉为林黛玉开药,开出一副古怪的方子,其中主要的药是古坟中富贵人头上戴的珠子。贾宝玉小小年纪,居然精于方药,这当然是小说家曹雪芹给他的本事。据红学家们讲,读《红楼梦》就是读百科全书,你想知道的知识,里面都有,如果不信,你试读一下里面的菜肴,马上就能够知道茄子怎么做得不像茄子,从而拥有广博的烹调知识。至于“政治家看见排满”云云,那自然是要让热衷政治学原理的人去读了。我自己则很想从《红楼梦》里读出医学来,但贾宝玉的药方却让我怀疑医学必不能像做鸡汁茄丁那样简单。怀疑的理由在哪儿,我也说不清楚。

  考真珠(难经》、《脉诀》,而药之君臣佐使咸萃于《本草》,世固不外是而为医也。今有出一奇以起人之沉疴,则必相与惊异,以为昔人所未到。自明者观之,其不有似于背水阵乎?故余知是书之有益也。

  推敲罗序的意思,原来这部书记述历代医学事迹的目的,即要在经典医书之外特别补述医之为奇为异者,而医之一道,也就存乎奇方异法的运用之中。这部书所能起到的效果,在当时阅读者那里已经得到证实,同为南宋人的徐杲读过后说:

  余曩读《千金方》间遇一二奇证,扣诸医莫能识疑,蓄既久,因念华佗不世出,将终无所质究。及……得张君季明所谓《医说》者而阅之,于是前者之疑,涣然释,豁然悟而且叹曰,是说其有济于世也博矣。

  至于这部纪奇说异的书对世人究竟有多大教益和帮助,只有罗顼与徐杲知道。但《医说》对我们的阅读来说,重要的不在于估价它的作用,而在于了解它纪述和论说医药的观点立场。当我们以传奇的眼光对待它时,实际上我们看到了这部书理论背景上的虚拟性和未知性。这并不是指所有那些出自古今传记里的奇方异法都是伪造的,都不值得作为病症方论的参证材料,而是指那些奇方异法的背后,分明有一个按照中国阴阳学说建立起来的叙事结构和解释体系,正是它消解了医学理论的实证性而将其虚构化了。借助阴阳学说的理论,张杲关于前代医迹的纪述和论说,不可避免地进入“梦感”、“神通”之类不可知的玄思臆想当中,全书的主体便成为一部医学志异全抄。当然其中也有一些著述者的取舍,比如对于神仙服食之类的质疑与拒绝,显然在医学与道教神仙方术之间划出了一条警戒线。张杲著述的时代,正是两宋理学兴盛期,他是以儒者自许的,他的医学观点当来自宋儒理学中的新阴阳学说,所以尽管他对神仙服食持否定态度,但并不妨碍他更加自觉地站在阴阳学说的立场上叙写那些奇异的医药故事。兹取一例,以资谈论:

  韶州南七十里曰古田,有富家妇人陈氏,抱异疾,常日无他苦,每遇微风吹拂,则股间一点奇痒,爬搔不停手,已而举体皆然,逮于发厥,凡三日醒,及坐有声如咳,其身乍前乍后,若摇兀之状,率以百数甫少定,又经日,始困卧不知人,累夕愈,至不敢出户,更十医弗效。医刘大用视之,曰,吾得其证矣。先与药一服,取数珠一串来,病家莫知何用也。当妇人摇兀时,记其疏数之节,已觉微减。然后云,是名鬼疰,因入神庙看,为邪所凭,致精彩荡越,法当用死人枕煎汤饮之,既饮大泻数行,宿疴脱然。大用曰,用毕当送还原处,如滞留,使人癫狂,盖但借其气尔。

  又是用死人枕做药,你看巧是不巧,妙是不妙?“鬼神者,阴阳二气之良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