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血防“生死”震荡

  11月11日到19日,记者带着采访血吸虫病防治重要地区——湖南省血防工作实际情况的任务从长沙出发,沿东洞庭湖北上、西行、南下、再西行,由西洞庭湖以西的山丘型血吸虫病疫区的桃源县折回长沙,中间采访了10个湖南血吸虫病疫情严重的市县区。

  提起湖南省的血防工作,人们会想起故去的白求恩奖章获得者邓威特,他作为血防事业的一面旗帜,激励着后人奋进。但是,前不久洞庭湖畔一个血防人员的自陈在媒体曝光后,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个血防大省的光荣传统是不是还被继承着。

  湖南省决定重塑血防形象,在全省开展一次大规模人畜血吸虫化疗行动。正是这个行动使记者有机会了解到湖南省血防工作的真实情况,看到了影响血防工作进展的诸多复杂因素:复杂的自然环境,艰巨的防治任务,臃肿杂乱的机构队伍,防治需要与血防工作者心态间存在的差距……

  朴实的农民要求不高,只要满足他们最基本的防病需求,他们就

  心满意足

  能做到,却10年没做

  乡间路有些颠簸,路旁水牛慢吞吞地嚼着草,显得特别悠闲。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车上插着一面红色小旗。驾车者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水壶、书包,行色匆匆。湖南省卫生厅血吸虫病防治办公室的李华忠副主任告诉记者,这是当地血防人员在给疫区老百姓送药。

  这个治疗工程规模浩大,涉及湖南37个血吸虫病流行市县区的一线村落(距防洪大堤500米内,血吸虫病的高易感地区和其他山丘水系周围的高感染地区),化疗对象达37万人,还有要同步化疗的牛约12万头。这数十万计需要化疗的对象分布在广大的湖区、山区,有农民、职工、渔民和流动人口,有在大堤上拴着的牛,还有在洞庭湖洲滩上放牧的牛。化疗必须做到以村民小组为单位,逐户逐人登记造册。对水上人口还要制作化疗卡,逐人登记。省血防办公室对工作提出了十六字方针:“送药到手,看服到口,服后再走,回访到户”。

  连续看到几辆插着小旗飞驰的摩托车后,记者来到了湘阴市柳潭乡回龙村。今年负责这个村和周围几个镇化疗工作的是湘阴市洞庭血防站,站长叫易洪海。

  易洪海说,他们的任务是化疗1200多人,病牛300多头,现在已经基本完成任务,目前做的是回访和扫尾工作。现在农村人口流动频繁,给化疗带来了很多困难。尽管工作得到了农村各级党委、政府和村委会的大力支持,可是有时他们为了不使一个农民漏服吡喹酮,光送药就要到一户农民家好几次,其中最多的一家去了7次。

  柳潭乡的乡党委副书记张坤毛对今秋血防站的工作非常满意。他告诉记者,全乡有8个行政村1个渔场,给农民送药要有1个人带路,给1头牛服药要3个人,这一个月乡村干部全部出动了。“省里出化疗药品,免费给农民防病治病,大家辛苦点算不了什么。这回农民特别高兴,他们都说又看到了毛主席在世时送瘟神的场面,又看到了当年的血防传统。”

  他特别告诉记者,血防站出人,可没有经费。乡里为完成这次化疗任务,各种开销花了一万块,这对没什么钱的乡财政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记者了解到,这种大规模的人畜同步化疗,对降低人群血吸虫病发病率非常有用。因此,湖南省在多年前就有以行政村为单位,在居民点距易感地带小于等于500米,或居民粪检阳性率大于等于10%的地方,对居民、家畜,以及水上和洲滩流动人群进行全面同步化疗的血防防治方案,只是近十年没有像今年这样认真落实而已。

  记者奇怪,这样于国于民都有益处的好事以前为什么十年都没做?回答,没有经费。随着采访的展开,记者了解到,原因远没有这样简单。

  “三千将士八百兵”,队伍结构失衡血防站成了“敬老院”、“退转办”

  血防一线人单势孤

  湖南省是血防大省,血吸虫病现症患者有21万,占全国1/4。材料显示,今年截至10月24日,湖南共发生了血吸虫急性感染病人232例,比去年同期多了70例。媒体称:“沿湖地区已成血吸虫重疫区”,责问“专业血防人员都干什么去了!”

  对于这样的社会压力,多数血防工作人员既不服气又有一肚子怨气。

  湘阴县血防办主任聂腊山说,把湖南的血防工作说得一团黑不客观。如果说湖南的血防工作者没有做工作,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到现在,湖南血吸虫病疫区的平均感染率不会从百分之二十几降低到如今的7%左右。

  益阳市血防办主任陈友三说,湖南血吸虫病的流行范围在缩小,流行程度在减轻,垸内99%以上消灭了钉螺。

  过去洞庭湖沿湖村村有钉螺,户户有病人,随便走走就能看到“大肚子”的晚期血吸虫病患者,现在益阳市1051万人口,晚期血吸虫病患者才1000出头,这个变化是靠几代血防工作者干出来的。目前我们血防工作是有些问题,岳阳被曝光的做假账、卖灭螺药、化疗搭车赚钱的事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但我们多年来的工作不能一笔抹杀。

  “说政府不重视血防工作,更不符合事实。”省血防办的方金城主任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方地算经费:全省人畜化疗的药品是省政府出钱750万元采购无偿发到各地的,各级财政的血防拨款和省政府给血防工作制定的特殊政策基本保证全湖南血防工作每年有五六千万元人民币投入。沅江市血防办主任张健说,每年市财政不到1.5亿元,8000万元给了教师,卫生部门3300多人经费只给600多万元,我们血防一共607人,政府给了327万元,我们就是再困难也不能说政府给我们的经费少了。

  是不是专业干部出了问题?记者采访了解到,疫区各地在血防领导人员配备上政府都安排了精兵强将,尤其在湖区15个重疫区,血防办主任不乏当地党政要员。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在湖南省血吸虫病防治研究所的一个座谈会上,该所的书记给记者看了一份全省血防专业机构分布情况的统计分析数据。在全省血防专业机构中,省级血防办5个人,两所血防所(院)287人;5个市级血防办37人,8所市级血防所(院)487人;34个县级血防办305人,41个县级血防所(院)1943人,占全省血防人员总数的54.18%;区乡血防站共56个,在这些最基层血防站直接从事查螺、灭螺、查病、治病、搞预防药物灭尾蚴的血防工作人员1085个,仅占全省血防队伍总人数的26.15%,而这其中真正专职搞预防的又占不到一半。在血防经费的使用上,区乡血防站所占有的比例更远远小于26.15%。

  有人告诉记者,县级血防办是占掉血防经费的“大户”。的确,记者走到的10个市区县里,区县层次的血防办人数差距很大,有的设在卫生局内的血防办只有三四个人,有的独立设置的与卫生局平级的血防办,人数可达到几十个。以湘阴县血防办为例,正副主任5个,另有一个工会主席,一个纪检书记,一个办公室主任,下设4个股,总共36人。作为行政单位,这些干部的月工资不低于1200元。湘阴全县血防经费财政包干一年总共94万元,如此庞大的县血防办要用掉多少血防经费?有人估计,绝不会少于94万元中的2/3。

  相比之下,血防工作一线人单势孤。以岳阳县中州血防站为例,11个人,每年血防财政拨款只有2.2万元。站长李飞进告诉记者,中洲血防站在当地属于条件好的。全乡一线村有6个,此次该化疗的有2753人。化疗前他们查了两个村,血吸虫感染率达到14.7%。谈到血防经费问题,李站长说,血防站一年从县血防办得到的这2.2万元是包干经费,其中包括人员工资和工作经费,另外,这笔钱中还包括36.5%必须扣除的职工“三金”(养老金、医保金和失业保障金),实际能到站里的经费不到1.5万元。每年他们不算工资,工作经费就有4万元缺口,这包括车辆费用、水电费、电话费、差旅费、下乡人员的补助费等。

  沅江市三眼塘血防院的贺光辉院长也说,他有25人,5个已经退休,5个停薪留职。他得到的经费是2.4万元,月人均不到100元。听益阳市血防办陈有三主任介绍,在沅江,三眼塘血防站经济条件和地理位置还算好的,该市的黄茅洲血防站更加困难。记者想去看看这个让地区血防办主任都挂心的地方,可惜渡船因大雾停航,未能如愿。

  对基层血防站的困境,多数血防办主任都表示无奈。他们形容说,血防办成了“敬老院”、“退转办”、“家属院”,该出的出不去,要进的进不来,大而无当也没办法。

  为了生存必须创收,重医轻防事在必然血吸虫患者成了血防人员的“衣食父母”

  病人“一个也不能少”

  李飞进告诉记者,为了补足工资和工作费用的缺口,他们不得不在治病和其他方面想办法创收。其实这也是洞庭湖区所有基层血防站(院)的生存之道。

  据介绍,创收主要有三条途径:其一,收治以血吸虫患者为主的各类患者,开门诊。其二,在春秋两季化疗过程中,搭车强行对疫区患者销售保肝、护肝药品。查病收检查费。

  其三,到事业、企业、学校、渔场上门提供查病治病服务。

  但是,基层血防站的医疗技术、医疗设备十分落后,除了查螺、查粪的显微镜和临床上的“老三件”,常常连个B超都没有,对一般患者没有任何吸引力。于是除了急性血吸虫病患者短期治病外,建了病房根本没人来。一些血防站只好化整为零,有点儿医疗技术的血防人员或在家个体行医,或组织起来到繁华点儿的地方开门诊部,或干脆改行另谋生路。留下来没有什么技术的就只能把目光投向搭车卖药等政府明令不允许的事情上。

  你要查病,就要交检查费。你要化疗,就得买护肝药。一个农民一年要接受春秋两次服吡喹酮杀虫化疗,一次要搭50元到80元的护肝药,全疫区接受化疗的就有30多万人口。为了治病,农民咬着牙买护肝药。当然也有买不起的,也有不搭车卖护肝药的。但是,还有你不买护肝药,我就不给你化疗的。这种办法维持了血防站的生存,却使血防工作者的心态与血防工作目标背道而驰。病人一个也不能少,没了病人血防站职工的工资怎么办?有人就说,照此办下去,最不愿意控制和消灭血吸虫病的,将是血防人员自己。

  国家和地方政府免费给疫区农民治疗的药品成了个别人手中榨取农民血汗养活自己的武器,血防工作的责任成了个别人攫取不义之财的权力。这种情况在个别地区泛滥成灾,伤了民心,坏了血防工作者的形象,尤其重要的是,致使有些应该得到化疗的群众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有可能成为新的晚期血吸虫病人。

  今年9月,媒体的曝光使这种在疫区早已见怪不怪的丑事大白于天下。湖南省政府今年10月作出开展疫区全面化疗的决定,强调了“人群化疗投服吡喹酮不能搭配其他药物”的纪律。一些基层血防站赖以生存的财路断了。

  采访中几个血防站站长非常发愁。他们坦言,化疗搭药实在也是被逼无奈,今年即将过去,家底即将用尽,来年化疗再不得卖药,如何生存?这是摆在他们,也是摆在全省基层血防站面前的难题。答案是明确的,改革。

  对于整个湖南的血防队伍来说,今冬明春面对的就是一场生死震荡。

  血防必须纳入疾病控制体系,防治分离改革才能涅槃,维持只有等死不能说成竹在胸,但湖南血防工作的领导者已经认识到湖南血防的传统体制必须改革,一份《全省部分市、县血防机构改革方案》已经在酝酿中。

  湖南省卫生厅厅长刘加望透露,改革的总体思路可以概括为:血防必须纳入疾病控制体系,要利用三级卫生网,防治分离。血防办要合进卫生局,血防站、血防院与卫生院合并,视具体情况个案研究,谁强谁存在,都强都保留。防治分离后,保证血防预防工作的投入,确保血防工作落实预防为主的疾病控制方向。

  湖南的血防改革是大势所趋。但是,一部分现任市、县血防办主任在肯定改革势在必行的同时,提出了他们的顾虑。他们认为,血防办合入卫生局必然削弱血防工作力度,历史上曾有教训,病人多了,合了又分开,受损的是血防;血防有独立的体系和管理模式,与卫生部门互不熟悉;血防现在是政府搞,血防办承担多部门的综合协调任务,卫生局只是一个职能部门,没有综合协调能力;合并后政府会减少对血防的投入;卫生局会挪用血防经费;在投入没有增加的条件下,卫生局的负担原来就很重,没有能力再承担血防的“包袱”……

  那么,血防体制能回避这些风险,不改革吗?结论也是否定的。

  在汉寿市,记者看到了一份名为《唱响改革流行曲,演活血防地方戏》的材料。作者汉寿市血防办主任龚玉明认为,在汉寿市这个血吸虫病的重疫区,改革现存血防体制是逼出来的选择。他写到,面对市场经济的挑战,靠计划经济手段孕育的血防事业面临诸多困难,生存和发展步履艰难。他列举了几个“绝路”:

  其一,优惠政策走到了绝路,国家出钱请患者治病并给补助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其二,自身状况堵死了退路,照顾性安置人员占本市血防队伍的1/3,本事不行,赚钱无门。血防办12官5兵还经常无人值班。

  其三,人员生存走上绝路。财政拨款是上世纪80年代标准,除了保证98个离退休老干部和部分公务员工资外,全系统300多人,人均年工资228元。房屋破烂,设备陈旧,“医生怕上班,病人怕住院”是血防院的真实写照……

  正是由于不能允许这种现象再存在下去,汉寿市血防系统自行采取改革措施,将一些不适合从事血防工作的人“请”出了血防队伍。但是,有人告诉记者,龚主任很努力,可没有大气候的支持,改革难以成功。

  现在,改革的大气候在湖南已经山雨欲来。“想想基层血防站的困境,想想疫区人民的苦难,我们必须坚定改革的信心。”这是刘加望对血防改革的态度。

  湖南省拉开序幕的血防体制改革将涉及众多血防人员的未来。据湖南省2002年血防工作统计资料显示,湖南现有血防人员4149人,改革后仍能留在血防岗位上的,大约只有1/3。

  传播途径难以阻断,血防目标必须尊重科学

  血吸虫病会长期存在

  在湖南省血吸虫病研究所,一些老血防专家对记者说,作为一个单一病种,国家对血吸虫病投入的经费和重视,是其他任何一种传染病都不能比的。但是,这一切距离阻断血吸虫病的传播,控制血吸虫病的传染源,达到消灭血吸虫病的目标还远远不够。因为,导致血吸虫病发生的根本原因在于自然环境。就湖南而言,血吸虫病产生的温床是几千万亩面积的洞庭湖中数不清的钉螺,是十多万头在洞庭湖洲滩上自由放牧的牛中隐藏着的病牛,是来自全国13个省区的数万渔民中隐藏着的血吸虫病感染者。病牛和渔民把含有血吸虫虫卵的粪便排在湖内,感染了钉螺,钉螺又放出尾蚴,尾蚴随水漂流,进入稻田,进入水塘,人接触了就会感染血吸虫病。因此,只要这几个因素没有彻底改变,血吸虫病就会长期存在。

  他们希望记者呼吁各级政府在考虑血防策略和制定血防目标时,一定要把治理洞庭湖作为重中之重,而不要只把目光盯在血吸虫病的感染率上。一些重大决策必须慎重,比如正在进行的退田还湖,这从水利上看是把人从危险引向安全,可从血防上看,退田还湖的地区几年后就可能是新的血吸虫疫源地,增加疫源地又给人增加危险。

  这些鬓发斑白、为血吸虫病防治工作贡献了一生的老同志最后肯定地告诉记者,血吸虫病从来没有成为“死灰”,它的上升与下降更多地取决于自然环境的改变。“我们目前所有的努力只是降低它的危害程度,而做到这点,以目前的财力和科技水平也是非常难的。”

  记者提出的最后问题是:“你们如何看待即将进行的血防体制改革?”

  他们回答,改革是惟一的出路。但是,如果以一个时期内血吸虫病感染率的上升或下降来评价改革的成败,那同样不是科学态度。

  记者认为,专家的意见更该坚定湖南进行血防改革的决心。